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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鱼】大理寺夜话(1~4)

老爷什么时候说开拍第三部我就什么时候填坑啦!╭(╯^╰)╮



>>>大理寺夜话

 

 

 

狄仁杰者,少即辩慧,多有奇思,性机敏颖悟,立本见而谢之曰“海曲之明珠,东南之遗宝”,入大理寺,周岁断滞狱一万七千人,无冤诉者,二圣深至期许,引为国之栋梁也。

……烂官腔。

 

一、

 

若要问他的顶头上司大理寺卿尉迟真金如何评价此人,大约要纠结那么一时片刻,最终答案落到一句饱含万千感慨的“万万没想到”上。

 

初次见到狄仁杰便是在洛阳街旁。

花魁游街的大热闹,叫那些明显超载的外地商贩也来凑一凑。道路堵得水泄不通,人群闪避下属扬蹄的坐骑,一片混乱中挤得车板上的重物倾塌下来,差一点就要砸到人。只见此人高举双手做投降状准备撑住从天而降的大包货物,因全身肌肉绷紧而导致面部表情略抽搐,不见了片刻前与他对视时得意到欠揍的模样。

尉迟真金绳镖出手,毫不费力地将货物扯到边儿去,时机与风姿都堪称完美,顺便居高临下地回瞪了对方一眼。

这不过是个小小的插曲,战船莫名被毁,神都百姓人心惶惶,窃语怪力乱神,令武后非常不高兴,而武后一不高兴,大理寺卿就有麻烦了。单是思考等会儿面圣时天后会问些什么,自己应当如何回答,便已然思考得遍体生寒,头上冒出冷汗来,他迅速把这个偶然遇见的乡巴佬抛在了脑后。

 

从宫中出来,道上的人群也散得差不多了,交通问题有所改善,大理寺一众人等正欲回返,只见刚才那人举着大理寺官徽大呼小叫地从眼前蹿过,座下骑着的那匹马似乎也有点眼熟。

当时天后所定的十日之期正令尉迟真金心烦意乱,此际冷冷一笑,一抖缰绳便追了过去。

龙王庙里真假道士躺了一地,还冒出个龙王来。

似乎知道很多内情的乡巴佬起身施施然自我介绍一番,原来这胆大包天之人名叫狄仁杰,是工部尚书举荐来大理寺的,还没来得及办理入职手续,即严格来说,连新人都算不上。

 

新人报道这事儿本不稀罕。哪一处岗位都免不了人来人往,适当补充新鲜血液才能令机关上下正常运作。

与刑部那群整日坐在案前点着蜡烛看看卷宗喝口小茶的家伙不同(“罗圈腿,眼脱窗,有什么好的!”),大理寺缉凶拿案走的是比较务实的流派,力求不错漏现场每处蛛丝马迹,整日东奔西跑,待遇中等偏下,每月加班加点,全年难得放假,受了工伤医药费也只给报销七成,君不见领头人三品寺卿每日风风火火,身先士卒地冲在第一线,飞檐走壁是随时准备将犯罪分子打翻在地。

此处多得是生死场上的无眼刀剑,暗地里被人偷偷放冷箭的危险反而再其次。那些想靠裙带关系谋取一官半职的人决计是不爱来的,干两年攒点业绩就千方百计往其他部门跳的也大有人在。

上次收人是多久前的事儿了?

前一任那位老医工,上班大部分时间都在小板凳上打瞌睡,剩下的时间眯着眼睛给犯人瞧病。没有人能准确地说出来他的年龄,并且谁也不知道他眯着眼睛是睡着了还是在瞧病,指不准正给人施针,突然手一垂,就从嗓子中传出雷鸣般的鼾声。这便也罢了,某天他从瞌睡中醒来,突然得上什么癔症,见人就兴高采烈地问“您吃了吗?今天也加班吗?”,不等对方回答,转身就走掉了,简直是在不能正常作息的公务员们伤口上撒盐。

老医工被送回家强制退休之后,才从太医院拨了个年轻的小伙子,平日腼腆得三拳打不出个屁来,只有瞧病时口中废话才如洛河之水般滔滔不绝,此事暂且按下不表。

 

狄仁杰被从荷塘里捞出来的时候已经被匪徒打过一顿,又在池子里面泡透了,靠着门上气不接下气,动一动就浑身往外冒水,还又露出那种可恶的笑容卖弄自己的本事,令所有在场的人都想踢他,除了昏迷的银睿姬。后来无论日后升官受赏多么风光,一提到狄仁杰,在尉迟真金脑中总是第一时间浮现出这个蔫儿坏蔫儿坏的形象来。

作为一个聪明人,除了能在适当的时候展现自己的水平之外,还应该知道什么时候把聪明劲儿收起来装灯,否则不仅可能活得很累,还有可能后患无穷。

由此可见狄仁杰这时候还不够聪明,尚且看不出眼前这位武艺高强的翩翩公子虽然一直笑着问话——并且还很好看——碧蓝的眼中却殊无笑意,如海啸之前的洋面,平静下有无数潜流涌动,已是打定主意将他从重发落。

 

按理说,狄仁杰被丢进牢里之后就该老老实实在里面吃点苦头,感受一下别处新人都不曾有的待遇,每日翘首等待好消息或者坏消息传来。首先假设十天之内本案告破那就当真皆大欢喜,其次天后未必真的舍得随手把上三卿之一的头砍掉,因为她要来也没用,最后,如果不幸尉迟真金真的被砍了头,那么新上任的大理寺卿应该能想起来给他补办一个报到手续。可惜此人是天生主角命,只需三言两语就把小医工唬得一愣一愣的,为着一个空口许诺的美好未来,还没太搞清楚来龙去脉就已经帮他越了狱。

越是行事奇诡不按常理出牌,越是偏能化险为夷,说的就是这种好运气之人。仿佛在燕子楼这么折腾了一遭,就是等着一个恰好的时机突然出现,向某人抛出那根麻绳。

 

夜风参杂着熏香与胭脂水粉甜腻的气味,吹皱一池水,吹落几瓣花。

尉迟真金已无心去赏,当他真以为自己的命就要交代在燕子楼的污水排放口的时候,手腕被麻绳缠住,他借力腾起,上岸后终于力竭倒下,紧接着,眼前便迷迷糊糊地出现了一张说不上熟悉也称不上陌生,总归来说非常不想看到的脸。

二人相看两厌,狄仁杰不情愿地救了尉迟真金,尉迟真金也不情愿地被他救了,然后便两眼一黑,昏了过去。

 

 

二、

 

 

尉迟真金醒来的时候头疼得厉害,左右有两个人扶着他,前面是一身布衣的狄仁杰在摇头晃脑地走路,背影凝聚成得意二字。

他在打道回府的路上反思了一下,虽然仍然不能信任狄仁杰,但此番燕子楼里准备不足着了道,的确是自己的失误,须得承他的情,于是对他的态度就稍微好了些,包括命人给他办理报道,并且赶制挂在门口架子上的那块名牌。只可惜名牌刚做好,狄仁杰就受封升官了,已经不需要把名字挂在排班表上,这也是件叫人生气的事情,不过狄仁杰已经有很多令人记恨的事情了,不差这一件。

大理寺内的大家都是一起拼命的交情,很团结,还都多少带有一点久居都城的傲气和矜持。狄仁杰家乡距离洛阳远的没边儿,官话说得很勉强,又不懂官场里面的规矩,出尽了各种风头,于是除了公务上必要的交流,所有人都不和他说话,并且据说有一小部分人计划找机会盖他布袋。这种状况要到龙王案完全告破,圣上赐给他亢龙锏的时候才有所改善。

狄仁杰本人只感受到了日较一日祥和的氛围,四周射来意味深长的眼神也少了很多,完全不知道破案的神速也使自己免于受难,不然或许某天在走夜路的时候就突然被从角落扑出来的三五蒙面壮汉按倒,将他头朝下套在麻袋里胖揍一顿,爬出来之后就算可以即刻查出是何人所为,也无可奈何。

 

已经豁出去了的沙陀忠发觉自己没有因为协助越狱而受到惩罚,心中的天空一片晴朗。

作为一个容易满足的腼腆青年,他一直觉得尉迟大人总体来说人还不错,唯独发火的时候很可怕。奈何近几天他为了保住脑袋,精神紧绷如满弓,已经基本上时刻处在马上就要发火的临界状态中,令沙陀每每感到十分紧张。这种紧张与面对漂亮姑娘时感到的棘手又有所不同,比较近似于食草动物对食肉动物原生态的恐惧,这方面和觉得尉迟真金是个好人并不对立,所以他在被赶出门之前仍然尽心尽力地提醒道,大人不要动怒,这蜂毒的解药副作用一会儿就会消失了,头是越生气越疼的,您还是好好休息,多喝点热水吧。

……滚出去!

是是是。他想了想,没有什么要补充的了,就点头哈腰退出房间,一溜烟儿地跑走,去给不知道为什么非要淋雨的狄仁杰送把伞。

 

雨天的空气潮湿得像油一样,老远就能听到刑房里的呵斥声和阵阵惨嚎,建筑在昏暗的光线下散发出一股陈腐和血腥混杂的生人莫近的气味。刑架在地上投下漂移不定的黑色剪影,大理寺卿端坐在一旁面无表情地思考着,纠结着。

狄仁杰瞪着眼睛嗖地窜了进去。

医工地位比较低,沙陀忠被拦在外面不给进,只能站在门口好奇地探头探脑。看到狄仁杰胆子如此之大,冲进去以后先骂薄千张眼睛糊屎,紧接着堂而皇之掏出花魁姑娘刚刚给他的证物,一脸“震你一下”的表情递给尉迟真金,明显是要当众考验大理寺卿的推理能力,沙陀忠在心底震惊地为他捏了把汗,仿佛见到了一只活的傻帽。他对狄仁杰的智商很有信心,但是研究表明智商高的人情商不一定高,如果狄仁杰被横向或者纵向劈成两部分,那傻帽就会立刻变成死帽,就算是师父从天而降也没办法挽救了。

所幸尉迟真金文武双全,岂能被难住,三下五除二就拼出正确答案,他破案心切,拿到了新的证物也就没有计较狄仁杰刚才的无理,于是狄仁杰露出一脸得意的模样和他谈论起了案情。

怪物写下字条,意在留下线索,为大人提点破案之路。

也罢!

周围的人都不确定上司这句也罢是不是有什么别的意思,深感面前两人说话越来越向聪明人特有的方式靠拢,简单概括就是故意只说半句,像画上留白一样留下一些引人遐思的空间,令审美力不够的人感到羞愧,令聪明度不够的人想得脑袋裂开。这时候大家都能看得出,两个人之间那种较劲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较劲这件事,只要开了头,就不会有够。除了俸禄和武功之外,狄仁杰也很喜欢在各方面和尉迟真金较量,其实看对方憋屈的样子心里非常之爽利,还刻意做出无知无觉偶然为之的样子火上浇油一把,包括后来两个人关系有所发展,在某些比较私密,比较不和谐的场景也要较劲,十几年如一日,简直是种旁人所不能明白的情趣。

 

狄仁杰刚正式成为生员就不见了人影,顺带还拐走了唯一的医工,尉迟真金对此不是很在乎,但是重要证人银睿姬也一并失踪,这可叫他情何以堪。虽然在医馆里报了毒虫叮咬之仇,仍然不能改变自己被逼上绝路的现状。七天之后头被砍掉,邸报印好发下去,上面整整一个版面用大字写着,办事不力,有负皇恩。于是每个部门都知道大理寺卿是因为这个被砍头的,想想就简直要吐血,没有一点胃口吃饭。

恰在这时,他发现了清蒸鱼里塞的字条。

……狄,仁,杰!!

或许上司不走寻常路,尤其喜欢站在高处的习惯给大家留下了很深的印象,那么突然冲破房顶的场景也没什么不能接受的,心浮气躁的时候更想去高处站站,不存在任何逻辑上的问题。所以尉迟真金冲出去之后大家站在下面朝上张望了一会儿,只看到一轮明月高高挂在半空,于是就继续坐回原位,把没吃完的晚饭解决掉。

狄仁杰提着一盏灯笼站在后门。尉迟真金已经气得头晕脑胀快要爆炸了,盯着狄仁杰的眼神很用力,如果可以化作实体的话,大概已经变成两柄回旋式的飞刀把他扎出无数个对穿的洞,殴打狄仁杰的手臂也很用力,这是打算死也要拉这个害人的货来垫背。

狄仁杰上来就被劈头盖脸地打了一顿,仰面倒在马厩里,眼见一记重拳当面轰来避无可避,大喊道带我去见皇后我有把握延长破案期限!于是奇迹发生,尉迟真金还真的把他领进皇宫去面圣了。

如此兵行险着,对三天前的大理寺卿来说绝对是不可想象的,更何况狄仁杰并没有告诉他自己具体有什么把握——如果尉迟真金知道要给人喝尿,反而未必敢答应——说明他在心底的某处已经信任了这个除了救过他一次之外全都在给他制造麻烦的人,而这对尉迟真金来说,大概也是件没有办法控制的事。

 

 

 

 

三、

 

 

 

神都洛阳是一座庞大的城池,中心的那座宫殿雕梁画栋,月色下每根骨架每笔色彩都瑰丽壮观,冰冷森然,它睡在如呼吸般往复的海潮声之中,又被匆匆的脚步唤醒。

 

绫罗宫灯耀如白昼,狄仁杰随身带着一个很有年头的医箱,里面装的就是所谓的把握。他起身拧开瓶盖子,浅黄色的液体泊泊流进玉碗中。尉迟真金站得较近,嗅到那祖传的补身良方散发着一股仿佛很熟悉的刺激性气味,忍不住侧过头瞅了他一眼,眉梢向上挑了挑,但身处皇宫之中,武后锐利目光逼视下,铺天盖地威严的气氛压得他精神高度紧张,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下三路的方面去。

直到丁远大爽利地一口闷掉了那碗童子尿,又给狄仁杰一语道破恶心得连连干呕之时,尉迟真金方才记起有关太医王溥的种种传闻。

传说中这位太医的医术极为高超,可通鬼神之境,就是常年整这些旁门左道整的精神不太正常了,以至于整个太医院被他闹得鸡飞狗跳。他每日口中叨念着的都是开颅换血之类惊世骇俗的点子,甚至拿自己的身体做实验。一群老头都不能承受这么超前的奇思妙想,拦不住又辩不过,被气得坐在地上大哭。太医院被点着几次之后,宫里为了安全起见,给他在城郊分了套偏僻的小院,没有特别的疑难杂症需要他进宫看病的时候,尽管在里爱怎么鼓捣就怎么鼓捣,不要出什么事故波及到无辜的旁人即可,年迈体衰的老太医们经不住折腾。

王溥就是这么样一个角色,可想而知从他手里出来的解药都是走的何种风格。

 

事后诸葛亮一番,或许狄仁杰在丁远大喝下解药,确实去除蜣螂蛊之后再委婉言明解药的成分,事急从权,定然能获得更多体谅,而他为了取信于人,当场就这么丝毫不带掩饰地坦白了一切,连别人不想知道的细节都交代完了,完全不顾身份高贵、平日里养尊处优的听众们心里能不能承受得了,说明他千里迢迢来到洛阳的目的可能就是为了找死。

竟然让我的大臣喝尿?!武后勃然大怒。

连坐二字重重砸在头顶,尉迟真金已经有点糊涂了,记不清自己半个时辰之前是怎么就信了他的邪,该不是被什么夜行的魑魅魍魉给附体了?他在心中默默把刚才在马厩没有落到实处的一拳补上,于是脑补出来的狄仁杰的鼻子被打破,趴在地上悔恨地哭出一滩水洼。纵使想象了这样的场面也不能让他感到好过一点,因为真实的那个狄仁杰在他面前被金吾卫一路拖了下去。

尉迟真金从来不是坐以待毙之人,换句话说,他行事谨慎,危机意识很重,但凡有一点别的路可供选择,也绝不会将命压在个人能力无法影响的事情上。被扼住喉咙的感觉实在是太糟,就像是此时此刻,除了耐心等待,生死或者已经不是他所能左右的了。

 

皇后拂袖而去,独留尉迟真金围绕丁远大来来回回地踱着步子。像练武走火入魔了似的,从印堂到神庭到百会到风池,从耳尖到悬顾到承灵到目窗,全都在隐隐作痛。耳中滴滴答答的流水声也令他心烦意乱,一边忍不住时不时回头去看读数,一边仔细观察着丁远大的脸,好像等待一朵花的开放。

志向与姓名一样远大的丁大人今天深夜被人从被窝里抓出,满怀着热情和希望进了宫,结果就是为了喝一碗……简直受到了足以铭记一生的奇耻大辱。若不是考虑到自己平时练过的五禽戏尚不足以和尉迟真金对招,早已扑上去同他拼命了。此刻冷眼旁观三品的大理寺卿难以掩饰的焦躁,他由衷地觉得十分解气,只从鼻孔里哼出一声,恨不得他们全都被砍下头挂在城门上。

这一个时辰简直是遭罪,只见丁远大面色红润有光泽,健康的不得了,也不知道还剩多少时间这解药才能生效。难道王溥已经被东岛帮收买,此举是故意为之?

更漏细微的声音在耳中似乎被无限扩大了。

——时辰已到,狄仁杰是否已经人头落地?

尉迟真金蓦然顿住脚步,他锐利的目光盯住脸上还不开花的丁大人,令对方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而他脑子里同时在思考别的事情。狄仁杰是他的下属,那么他对他做的事就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他甚至想到,找死也是会传染的。想到此节之时,就笑了笑,不再看那张着实不好看的脸了。

 

来人!去敲响雨点鼓!他昂起头,沉稳而笃定地低声喝道。

尉迟大人这是何意?丁大人身上尚未出现什么变化,天后吩咐过……

本官自有考量,还不快去!

一直用不理睬来表达自己愤怒之情的丁远大也看出他的意图了,翻了个白眼,似乎用力过猛,翻得自己胃里有点恶心,强忍着结结巴巴地说道:尉迟大人,您真好大的胆子!这可是欺君之罪……

尉迟真金不耐烦听他把风凉话说完,一把抓住丁远大,像捉小鸡儿一样掂着脖领子就把他给拎了起来。丁远大一边狂叫救命,一边扑腾离地的四肢,徒劳地反抗了两下,突然像被雷劈了似的一个激灵,开始哎哎啊啊连不成语句地惨嚎,浑身不住痉挛,并且脸上露出极度痛苦的样子,倒不像在作假。尉迟真金一愣,便松开了手上的桎梏,他就马上弯腰作呕起来。呕出的深褐色块状物体,一着地居然活了,伸出腿悉悉索索地向四周爬去,令人不寒而栗。丁远大双手在身周徒然地抓挠了一番便瘫倒在地上,鼻喉中持续爬出这种怪异的虫子来。

围上来打算制止暴力行为的女官和太监们此时吓得连连尖叫,不用尉迟真金再解释什么,这般异景他们也知非同寻常,便连滚带爬地去寻找武后报告。

防止蛊虫突生异变伤到旁人,尉迟真金将好奇凑上前的人都拦在身后,喝令后退避让。鼓声如疾风骤雨,他不为人知地缓缓呼出口气,有一点放松的神色从紧绷着的嘴角浮现,就很快隐去了。

 

谜题尚未解开,虽然迟了片刻,你可别死了啊,狄仁杰。

 

 

 

四、

 

 

丁远大已亲身证实茶中下蛊蛊虫确有其事,武后既已眼见,立刻带领一群人匆忙而去,什么话也没留。狄仁杰和沙陀忠还没有见过皇上,不过皇后的厉害是都见识到了。解蛊时的形象着实不佳,出于报复的心理,插上想象的翅膀翱翔一下,还是很可以想象出来皇后的这个场景的。狄仁杰大难不死,这时候心一宽,格外板不住脸,想笑又忍不住就抿著嘴闭气咬牙,咬得咯噔咯噔响,沙陀忠的反应则是东张西望,假装突然对墙上和天花板精美的花纹产生了什么兴趣——本来在皇宫中是不可以抬头乱看的,不过到这个时候宫里面已经一团乱,也没人管得了这么多。

中途过来个小太监,向沙陀忠问清刚才撒的药粉成分是什么之后又一溜烟跑了,也没机会打听些小道消息,于是他们三个就只能呆在原地面面相觑,怕是要等到第二天一并上朝了。

 

尉迟真金刚才情急之下作了回死,这会儿才觉出后怕,要是解药真的没用,武后怪罪下来可不是随便解释两句就能了事的。他嘴唇发白,握拳握得手指关节都僵硬了,可一点也不感到哪里好笑,扭脸又看到狄仁杰那个抽筋的表情,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后来尉迟真金认真正经地问过狄仁杰为何总是如此,难道不知这样的表情很欠打吗?狄仁杰从突如其来的崩溃中缓过来后,心中大呼冤枉,还要同样认真正经地回答,这个实在没有办法,下官生来就是这样的,小时候邻里间都夸下官形容可爱来着,大抵每日多看看也就能可爱起来了罢,大人不妨试试看。

此时的狄仁杰虽然尚且称不上人情练达,不过他十分善于总结,差不多已摸清了上司的脾气。适当的恭维加上见好就收的作,这便是颠扑不破的真理了。观颜察色后,狄仁杰立刻掸掸衣服,严肃地弯腰拱手道,尉迟大人辛苦,多谢尉迟大人,此番全仰仗大人信赖,若非有大人相助,下官无法面见天后,还不知如何是好。云云。

于是尉迟真金就平息了怒火,还算比较满意。

沙陀偷看了四周好几眼,终于凑过去小心翼翼地问:尉迟大人,其,其实箱子里还有一瓶,解药,您需不需要也……?

当医生的心都比较细,考虑问题周全,包括想到他既然是三品寺卿,就该喝过这要命的高档茶,以及自己提醒之后被打的可能。所以尉迟真金一抬胳膊他马上抱头挤住眼睛。

尉迟真金并没有想敲他的意思,只不过是个习惯动作,看沙陀一副已经被打了的委屈样子略有些诧异,便放下手道,不必,我不爱喝茶,今年送来的都还没有动过。

如果让他知道沙陀忠在心中补充完,或者您自己下去也能解,这句之后才捂住头的话,这一记就要变成真打。

 

在距离早朝不到半个时辰的时候,二圣整装出现,只吩咐他们站在一旁等候,这回谁也不敢乱笑,都板着脸。总管上来禀告说内侍省已经将解药备好,现在正在分碗,两车硫磺粉也运到了。

万事俱备。武后和颜悦色地点了点头。

皇后心思缜密,此举便是要趁大家都在时一起喝,谁也别想逃掉,免得有人在下面嫌赐的这药闻起来味道不好,阳奉阴违给倒了,最后害了自己的命。位高权重的大臣们喝完御赐补身良药之后开始早朝议事,没一会儿呻吟声此起彼伏,稀里哗啦吐得满地都是虫,两队金吾卫就绕场来回走,往里面一把一把地撒硫磺,令所有人都黄粉敷面,呛得连眼睛都睁不开,并且谁也搞不清楚怎么回事,很多心理素质不高的人勉强睁眼看过,吓得扑通一声晕过去,真是惨不忍睹的一个早晨。

还好本座不爱喝茶。尉迟真金与狄仁杰不知第多少次交换复杂的眼神,心中默默地想。当然皇后比他们想象中心思更缜密,这件事后面他们也没有逃过。

以上这些情景,完全在天后意料中。等到大臣们吐得差不多干净了,刚才送解药上来的太监和女侍们就把他们重新搀扶回待漏院,喝点冰镇乌梅汤之类的酸口压压恶心,并将那些昏迷的大臣抬到通风处掐人中救醒。另有一批侍从上来拍死少量从铺天盖地的硫磺粉中漏网的虫子,把地板擦洗干净。待到寂静无声地迅速处理完这一切,这场闹剧才算勉强收尾。

因为切身体会到了这件事情的恶劣影响,连平时在朝上连甜咸都要斗个你死我活的大臣也达成了一致,可想而知群情激愤的程度,这大概也是皇帝皇后想要达到的效果。

 

皇帝情难自禁,从龙椅上走下来拍狄仁杰的肩膀,大大地夸奖了他一番,这个时候狄仁杰的地位就不同于以往了,从七品的生员直升钦差。这本来是很不符合规矩的,从开国算到现在也没有先例,奈何君无戏言,皇帝就是最大的规矩,谁也没办法。才过了几天,刚进城的土包子摇身一变成了作战总指挥,压了自己一头不说还要听他号令,这叫什么事儿。尉迟真金徒劳地阻止了一下,未果,便听到旁边一脸严肃的狄仁杰又咬了咬后槽牙,由此可以断定他十分开心,此时正在憋笑。真是伪君子啊伪君子。

尉迟真金瞪着眼睛从宫门冲出,却被狄仁杰叫住了。

大理寺的内鬼潜藏极深,除了武力高强之外,各方布置想必也是极为缜密,若想捉住此人,还需从长计议。

哦?你有什么打算。

狄仁杰眨眨眼,尉迟大人,还请附耳过来。

 

与狄仁杰凑在一起低声谈了几句细节后,尉迟真金先行离去。

沙陀就远不如他俩精力旺盛,从前一天中午到现在都粒米未进,又在法场和皇宫来回折腾一宿,早就没心力了,目送尉迟真金风风火火的背影之后,在后面双手插兜慢悠悠地拖着步子和狄仁杰聊天。

沙陀,虽然到现在还没有吃饭,但你这脸色是怎么回事。

长这么大第一次亲眼见砍头,我有点儿……

狄仁杰怎么听这都不是话头:我这不是还没死么!……沙陀,记住,处变不惊,泰山崩于眼前而面不改色,这也是查案守则第——

行了行了,不扯这个了,狄仁杰,我有个事情想问你。

什么?

你为啥老是惹尉迟大人生气呢?看你这脖子后面还老大一块青,都紫啦,你为啥这么记吃不记打呢?

嗯?尉迟大人这不是很高兴,很有朝气地走了么,你怎么看出他生气了的?

没有生气吗?

有吗?

没有……吗?

没有。

哦……

沙陀抓了抓腮帮子,被他完全绕迷糊了,最后路边烧饼摊的钱也给付了双份,等于白请了一顿。和心眼太多的人交朋友,真是为难人,你好心好意提醒他吧,他还老糊弄你。

狄仁杰一边咬烧饼一边想,哼哼,此乃机密,岂能被人轻易得知了?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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