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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毛雨】覆雨剑(4~6)

九州paro,葵花朝,缇卫毛X天罗雨

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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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窗外隐约有整齐划一的操练声传入,缇卫所大堂里不见日光,每到冬季哪怕在正午时分也总是十分的阴寒,像是要一路沁到心底里去。

穆玄英今天出门恰好随身带了一册坊间流传的野史话本,这会儿拿出来翻着,横竖也看不进去,盯着版画插图上提剑立于花前的蔷薇皇帝默默出神。正感到百无聊赖之时,余光忽然撇到前堂走过一个熟悉的身影,他连忙起身,一边往外走一边笑着喊:“可人姐!可人姐!”

被唤到名字的女性回过身来,神色略有些差异:“玄英,你在这里做什么?”

林可人比穆玄英大了八九岁,这个年纪在乡下地方说不定得喊她一声小姨,不过面相上倒丝毫看不出来。她的身段高挑秀挺,长发黑如流檀一般,是个罕见的美人,但很少有人见过可人笑的样子,庄重得近乎冷漠。曾有位受到保护的公卿大臣不知道她的身份背景,出言轻薄调笑于她,换来的是丝毫不留情面的呵斥,一度令缇卫第四卫名声远扬。就算是在缇卫七所内,她手下也是军纪最严明的一部,虽然有些时候行事过于刻板,但经历过一场天罗针对性的偷袭,可人孤身独斗三名杀手,在秘术干扰下仍能击杀一名天罗本堂的刺客,逼走另外两人,她的实力早已被所有人认同了。

“早上刚见过师父。”这让穆玄英瞬间有点哑口无言,他不想让其他人注意到自己目前尴尬的处境,是以答得驴唇不对马嘴。

可人不可置否地看了他一眼,眼波流转间似乎察觉出了什么,但如他所料没有继续追问下去,点点头,目光最终落在他腰际:“原来谢卫长的这柄剑是留给你的。”

“嗯,师父说,这是我父亲的遗物。”

见时时冷若冰霜的可人难得露出些好奇的神情,穆玄英很大方地取下剑,握住鞘递过去给她,可人却没有接,看着他的眼睛郑重地说:“魂印兵器与普通兵器是不同的,不要随便把它交给别人。”

穆玄英这才想起师父很早以前授课时曾说起,河络运用星焚术把魔法与生命自然的力量凝结到武器和盔甲中,那样的武器和盔甲就被称为魂印兵器。这种神奇的兵器是认主的,旁人轻易碰触,可能会被武器中封印的灵魂力量所伤。两个对时前他也曾在父亲的灵位前敬香,接下来按照师父要求割破手指,把流出的血滴在剑刃上,眼见着冰冷的金属好像融化一般漾起涟漪,慢慢把血液吸食殆尽,最终回归平静,这样的异象过去也只在书上读到过,他以前从未想过自己会得到这样传说中的武器,一时间全都忘记了。此时自己的莽撞被可人直白地指了出来,穆玄英不好意思地抓抓头,“哦”了一声,把手臂收回去。

“去外面,院中空旷些,”她说,“你可拔剑。”

随着“铮”地一声清音,长剑出鞘,穆玄英摆了个恭谨的起手式,随即将剑端平呈在胸前。

在明亮的日光下,可人细细端详那柄剑,古朴纹路之间青灰色的光芒流动闪烁,似乎变幻无穷,要把人的目光都吸引进去,但定睛看去,如水般流淌的光华又无影无踪了。惊叹的神色从她的眼中闪过,可人抿著唇,轻轻按住了自己佩剑的剑柄。她与被尊称为剑圣的师父喜好相似,尤爱钻研剑术,看到这样的神兵利器,不由得有些跃跃欲试,想与穆玄英试一试手。

这时,几个穿便服的缇卫押着一个垂着头的年轻男子从前院走过,是常见的五人小组配置,看到有两位卫长在,便上来行礼报备。

这一组隶属缇卫第三卫,午间在安邑坊例行巡视时于小酒馆中发现了此人,得正意洋洋地和几个同乡高谈阔论,吹嘘自己武技过人,已经被天罗的暗探选中,将要做一番大事情。可惜正在他最得意的时候被抓了现行,按在满桌的酒菜上。

男人双手被反剪到背上,在背后交叉捆住,他的腿也吓软了,走路踉踉跄跄很不稳定,还总想挣扎。他一直哆嗦着反复解释自己喝多了,是在吹牛的,其实无论是不是说大话,光凭违反限铁令这一条也能让他喝一壶。被他拖拖拉拉得烦了,站在右侧的缇卫扣住他肩膀上的绳子使劲往上一勒,男人杀猪般号叫起来,不像人类的声音第二声没叫完便卡在喉咙里出不来了,脸憋成猪肝色,额头和脖子上的血脉蜓蚓一般隆起。

“先等一下!”穆玄英伸手制止了他们,“请问阁下是哪里人?”

男子上气不接下气地咳嗽了半天,转动眼珠细细打量着这位年轻得不可思议的军官,直到挨了旁边缇卫一脚之后才慌忙回答道:“回、回大人的话!小的是锦潭人,前两日才到的天启……咳咳,家乡犯了涝灾,跟着同乡来混口饭吃……方才只是酒劲上头说的胡话而已啊!”

“‘家乡涝灾’,‘前两日才到’,那——这是什么?”穆玄英眨眨眼睛,突然翻腕划出左手持着的剑鞘,刺向他的手肘。

对方脸色一变,上半身随即向后仰去,右腿竟然瞬间扫倒了一名没有防备的缇卫,但四面被围着,他也无处可避。而随着穆玄英剑鞘的动作,从那人袖口里挑出一个沉甸甸的小包裹,落在地上后,十来枚黄澄澄的金铢争先恐后地蹦了出来,几乎与此同时,可人锋锐的剑已搭在了他的颈侧。

看着地上还在滚动的金铢,男子颓然瘫跪在地上,瞪大眼睛,半天吐不出一个字来。

 

大胤圣王十三年冬。李宅。

“唉,真是有福之人不用忙。”

“——无福之人一腿毛!嘘,别抱怨了,还是快点儿走吧!叫人听到了,万一……”

两个扛着热气腾腾木桶的小厮在昏暗的走廊里低声发着牢骚,对视一眼,莫名打了个寒噤,不由自主地加快了步伐。两人沉重的脚步踩在木板铺成的路上嘭嘭作响。主人家里是帝都的商户,天启城达官贵人佩戴的金银和玉石首饰有一小半儿是经过他手的,虽然论家室远远排不在前列,乘上了帝都这股偏爱奢靡的东风,也算叫的上名号的人物。

今日在家中宴请宾客,流水一样的饭菜由姿容妙丽的侍女负责从厨房端出,而他们需要不停地为主客更换干净清香的热毛巾擦拭手脸,还有清洁的餐具,在寒冬腊月里前前后后的往返跑动,忙出了一身的汗。

但宅子里暗自流动的那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怪异气氛,哪怕地位卑微如他们,也是有所察觉了。也就是这半个月不到,来访的客人突然多了起来,乍一看与寻常的二三流商贾没什么不同,但站的比较近的时候,还是能从贴身衣服下面看出着甲的痕迹,每天都有人来来去去的,家中为此多收了不少小厮。紧接着就是今日,随着几车包得严严实实的货物,真正的贵客登门了。

白袍红裳散发的年轻男子一看便知是很难相与的角色,几乎不说话,摆在他面前的美味佳肴根本没有动过,他只是端着酒杯,时不时凑近唇边,也不让人为他添酒。但照这个喝法,杯子里的酒水早就该喝干才是。

他还有三男四女一共七个随从,男子沉稳而少女柔美,比帝都里不少世家公子排场还要足。

——这几人本来都站在门外,现在又都跑哪里去了?

这个小小的疑问只在脑海里翻滚了一下,两个小厮随即被几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披着黑袍的人拦住了,在陷入昏迷的黑暗之前,他们看到了袍角上银线绣的花纹。

室内气氛有些冷清,只听见四角放置的取暖的火盆里面有木炭噼啪作响。

专门服侍客人这一桌的侍女好像是年纪比较小的一个,行为举止都战战兢兢的,被青年的眼神吓到了,汤碗从手中滑脱,香气扑鼻的汤水洒在了桌子上。

主人感到了丢脸,哼了一声,重重地把酒樽撂在桌上。站在他身边的另一个年长些的侍女十分机敏,立刻拿出干净的布巾上来,一边低声向他赔罪,一边擦着弄脏的桌面。

白裘的青年突然神色一凛,左手瞬间挥出,那名擦拭桌子的侍女冷不防刺过来的一刀被他手中的酒杯挡个正着,瓷碎片飞溅起来,他的左手穿过碎片,探出去之际,食中二指夹住了一片碎瓷。锋利的瓷片随即划破了那侍女的右手腕脉,侍女痛的尖呼一声,短刀脱手,青年左手已收回,接住了短刀,手腕一抬,那柄薄薄的剔骨刀自下而上斜割开了她的咽喉。没有回头,他闪过紧贴后心的两刺,抓住想趁机偷袭的另一名侍女的手腕,这时她看起来一点也不柔弱无助了,像一匹凶狠矫健的母豹。青年牢牢地制住了她的右肩,反手一推,刀尖刺破了少女柔软的胸脯。

两名侍女倒在地上,尸身微微抽搐,血水从她们的身下流出来,洇开形成一个深红色的镜面。

刀刃上鲜血湿稠,一滴一滴落在地上,青年扬手,刀像流星一样激射过去。

端坐主位的男人侧头闪开了这一刀,没有如何惊惶,只是叹了口气,显得有点遗憾。

“缇卫的精锐在你手下果然不堪一击……莫雨,没有想到本堂藏了这么多年,竟会舍得派你露面了,看来计划始终是赶不上变化的。”

“这几年,你对待任务的态度一直很消极,首座无心追究,对你保持了放任自流,”莫雨的声音不是很大,语调也不疾不徐,“原以为你不过是贪生怕死了一些,本堂也没有想到,你会选择反叛。”

“——你在触犯家法前,考虑过后果么?”

男人站起身,谨慎而缓慢地往后退了半步,从华美的屏风后抽出一把剑来,原来那处昏暗里藏着一台剑架。他一直眯着的眼睛睁大了,目光突然森冷如刀,一个浸淫在声色犬马里的商人不会有这样的眼神。

“我虽然一直都很想脱离家族过自己的生活,但仅仅是财力上的支持,当然没有问题,甚至是提供落脚处、充当传信者……你们不能否认,我也是尽心尽力了。但这次,和唐国的交易,本来就是一个错误的决策!”他嗓音中充满了难以抑制的愤怒,却能保持语言的条理性,显然这番话已经在心中沸腾多时了,“天罗有多少人?缇卫有多少人?辰月有多少信徒?更不用说他们背后有整个国家的支持——天罗忘本了,已经走上万劫不复的道路!原本就只是一群刺客,一小撮人居然妄想发动公开的战争,简直是蚍蜉撼树,死掉的却是我们这些站在最前面的人。”

一丝不可置否的神色出现在莫雨的脸上,“这不是你背叛的借口。”

“是,我是贪生怕死!但是你要清楚,在天罗中有这种想法的人,绝对不止我一人。”

组织中开始出现背叛者,而投靠缇卫的不止一人。话中隐含的信息令莫雨微微皱起了眉。

青光凛凛的长剑对准了面前赤手空拳的莫雨,他仍然保持足够的谨慎,但同时也很清楚,为了避免在路上被缇卫搜查暴露身份,莫雨此行没有带任何会被限铁令禁止的兵器,一柄两柄的小刀不足为虑,而剑术却是他的强项。更何况,他已经得到那个年轻的七卫长的保证,强援就在不远处……

而莫雨冷冷地看着他,毫无畏惧之意。

 

杀戮的大门已经打开,就不可能再把它掩上。

 

 

 

 

五、

 

 

 

半个月前。

缇卫所的牢狱,潮湿而寒冷,还有一股焦糊的味道来自正中熊熊燃烧的火盆,火盆里面搁放着几枝端头烧得火红的烙铁,使之不能带来丝毫暖意,反而令人感到更加阴寒可怖。

“说,天罗的下一个目标是谁?”

“我不……不知道。”被半吊着锁在刑架上的人用力地吞咽着口中带血丝的吐沫,肿胀的嘴角令他说话时有些含糊不清,所幸他合作的态度没有让他吃太多苦头。“那个人很神秘,我在后院看到他时,用白布条缠着脸,露着眼睛,上面好像没有眼皮似的,声音也很嘶哑。同乡十来个人都在屋子里喝酒,没有人注意到他是什么时候出现的……那人只问我,既然敢于入京勤王,愿不愿意为天罗办事,我……”他嗫嚅着,想找到一种比较委婉的表达方式,“我是一时鬼迷心窍!……他就扔给了我一个包裹,里面有四十个金铢,说这是定金,还会来找我的……就不见了……”

问话的狱卒显得十分不耐烦,用手里的鞭柄敲了敲腰刀刀鞘:“只有这些?”

“还有,还有……隔天我醒得晚,头疼得厉害,去李记茶馆喝点儿醒酒汤,正看到隔壁街一个天罗杀了人。我有点酒劲上头,没多想就跟了上去,没想到被杀手发现了……他拔出刀要杀我,给过我钱的人就突然出现,说我也是‘刀’,然后那两人就走了。”说到这时,他露出一点被侮辱的神色,大概是杀手离开之前说过什么嘲讽他的话。

听到这句话,站在负责拷问嫌犯的狱卒身后不远处的两人均是一惊,飞速地对视了一眼。在天罗的暗语中,“人偶”是指在刺客行当里暗指被杀目标,“刀”指执行杀人任务的人,而“守望人”一般由天罗本堂资历较深的人担任,任务要么是对漏网之鱼补刀,要么是解决无法逃脱的杀手。在缇卫遇到过的所有情况下,守望人时常隐没在暗处,根本不曾露面,偶尔在任务失败灭口是扑捉到蛛丝马迹,也必定和“刀”是有着一一对应的关系,一名守望人负责两名以上的“刀”,这在过去是从未发生过的。

难不成,天罗已经不满足于黑暗中零星的刺杀,办了鸿胪寺卿这件大案之后意犹未尽,还想掀起更大的风浪?若天罗真是这般用意,只怕日后的天启城,血流成河都不足以形容了。想到这一节,地牢里的气氛加倍沉重起来。

 

七天前。

“禀告司空卫长,属下收到一封匿名书信,由早市上一名卖花的小童送来,信上说,他的手中有我们想要的情报……是关于,天罗的。”

“早市?”

“是!属下失职!属下正扮作商贩在坊中例行巡查,也不知为何会被认出——此人对我卫中调度知之甚详,又自称是天罗在天启的中间人,不如尽早发下海捕文书?按线索细细搜查,量他也跑不到哪里去。”

“暗中追查,不必大张旗鼓,此信只是一块敲门砖,若有诚意,对方自然会再与我们联系。目前一切以全力翦除天罗祸患为重,合作也是可以商量的。”

 

此刻。

死者手中握着一把半出鞘的剑,剑鞘上满是深深的刻痕,他甚至没有第二次拔剑的机会。穆玄英手腕用力,拔起地上染血的凶器。刃上十几个参差的崩口都在同一边,杀人者是以剑做刀,速度非常快,以至于这样一个身经百战的人也无法抵挡他的攻势,最终被一剑劈在脖子,喉骨分成两截。

他想象着,这柄剑从空中怎样无情地落了下来,嚓的一声轻响,深深地插入他面前的木地板中,铮亮的剑身微微晃动着,暗红的血从上往下流淌。

深呼吸之后,穆玄英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内外五十个人还在等待着,指令一出,围杀便正式开始。

谢渊把父亲的遗剑给他的时候十分郑重,慎之又慎地用丝绢擦拭剑上根本不存在的浮灰,细腻柔软的纤维从刃口轻轻拂过,无声地一分为二。如可人所说,真是一柄无与伦比的武器,但他还需要一些时间,或是战斗,来真正适应它的重量和长度。

此刻,他的剑在鞘中剧烈颤动,发出清越的鸣声,好像突然之间活了过来。穆玄英没有停下脚步,他知道,他与一墙之隔的敌人,都已经做好准备。

 

在方才的一战中,莫雨以左手臂受伤为代价夺得了武器,然后便迅速结束了一切。

他扯了一条布,在伤口上随意缠了几圈绑好,尽量不影响行动。忽然觉察到身后一道凌厉的剑气袭来。

这一剑很快,如青虹直取右肩,莫雨不得不立刻折身闪避,徒手抓住剑刃。血液瞬间流了出来,他瞬间露出了忍耐痛苦的神色,呼吸变得凝重,右肘蓄力在来者肩上重重一撞,两人向反方向退开,将间距拉开到五步开外。

“毛毛。”

他们已经好些年不曾见面,这时两人之间没有了风帽和黑夜的遮挡,目光碰触时都有恍如隔世之感。

“……真的是你,莫雨……哥哥。”这个名字已经太久没有叫过了,他还是选择了年少时最熟稔的称呼。

莫雨的左臂受伤,而穆玄英在尚且不知对手是故人的情况下仍然选择攻向他的右侧,堂堂正正,并没有趁人之危。或许在旁人看来这样的行为很傻,简直不知天高地厚,但在莫雨的印象中,穆玄英如此行事却是理所应当的。当他意识到自己的想法时,胸口感到一点飘渺的刺痛。

他低头笑了一下,幽然道:“你倒是和以前一样啊,毛毛。”

据说魂印兵器破坏肉体的同时也会伤害精神,杀伤带来的痛楚刺激甚于普通兵器百倍。莫雨将二次受伤的手臂背在身后,但血一直滴滴答答流个不停,地上积起了暗红色的一滩,穆玄英不禁伸出手臂,想抓住他的手腕看清伤口到底有多深。莫雨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这微小的动作令二人如梦方醒,惊觉到立场的分明泾渭,尴尬地定在原地。

“既然如此,不如和我一起回去吧,”穆玄英深吸了一口气,急切地说道,“暗处夺人性命终究不是正道,莫雨哥哥,我知道你心里是不愿意杀人的,又何必再留在天罗中呢?你与我一起回去向师父说明,他也一定能谅解你的。”

等他说完又过了一会儿,莫雨方才开口,“你我心里都有数。你明知道这不可能。”

人生在世有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船翻了就会淹死,所以必须一步步往前走。莫雨不愿,也不能后退。

“莫雨哥哥,你可知道。如今朝中散乱,皇室的威严如今已经不足以震慑四方诸侯,唐国公然支持叛乱,淳国和离国也蠢蠢欲动,天启危如累卵,如若天下战乱再起,无人可为黎民百姓一申正义,又有多少人会遭受离乱戮害,像从前的你我一样……”

莫雨看着穆玄英,他的眼神中有些陌生的东西,更甚于痛楚。

“从小我就说不过你,毛毛,”莫雨静静地说道,“但善恶若是那么容易分辨的,恐怕世上的苦难要十去七八了。有些人,只是想活下去而已。”

“活下去,就要以无休止的杀戮为代价么?”穆玄英黯然。

分隔十年,两人好像都有无数的话要说,但是出口却如此冷硬,硌得人胸口闷痛。莫雨本就不长于言辞,穆玄英也是脑中混乱,心中有千言万语,却不知道如何才能劝服他。一时间,两人只能沉默以对。

就在他们僵持的时候,一道黑影从暗处浮现,无声无息,好像一抹青烟,突然地凝聚成了人的形状!

穆玄英看到,莫雨突然盯住他的身后,表情变得极为震惊。

“住……!”

他只觉得右胸猛地一凉,开口想要说什么,却发现自己根本无法说出一句完整的话,甚至难以吐出一个字来。一小截雪亮的刀尖从他前胸透出,刺穿了靛青的衣料,一道血痕正在那里慢慢扩大。

“小……雨…………”

痛到尽头是冰冷的麻木,他的眼前一阵一阵发黑,扇动嘴唇吐出了最后两个字,再也支撑不住身体,沉重地倒在了地上。

 

“都快半个对时了,和兄弟叙旧叙够了吧,莫雨莫少爷?”烟讥诮地说。长刀在手中转了两圈,他随手甩了甩刃上的血,分毫未被莫雨的怒火与煞气吓住。他扬了扬下巴,长发之下是浓妆遮盖的脸孔,根本看不清他的本来面貌,透着阴郁的气质。

莫雨俯下身,看到他仍有微弱的呼吸,终于微微松了口气。他把失去意识的穆玄英搀扶起来,手按住他胸口上的伤口,指缝里鲜血淋漓。虽然不知平素和自己没有交情的烟为何要这么做,但莫雨自然能看得出,烟的这一刀是避开要害,手下留情了的。

“前面几栋房子都洒了火油,已经着起来了,趁现在混乱还能抵挡一时半会儿就赶紧走吧,不要再拖延了,离此地两条街之外,有一架马车在候着了。要不是莫蓉蓉他们几个机灵,觉察出不对偷偷跑出来发信,恐怕你现在已经……”烟注意到莫雨根本没有听他说话,只是盯着那个昏迷的小子在看。他转过头勾唇一笑,却不经意间露出有点怅然的神情。

前院那些正在和缇卫搏杀的人都被缇卫统一称为天罗乱党,或者是狗贼什么的,但莫雨一个人也不认识。恐怕这些落拓的年轻人收下钱的时候只顾着欢欣鼓舞,也没有料到自己要面对如此强大而又数量众多的敌人。缇卫充满协作性的作战方式展现出了冷酷的效率,他们本来就是军队,杀伤力远远胜过执金吾,是这群从乡下乘着牛车来到帝都,空有几分武艺和一腔热情的人所不能想象的。一些武功不济的人已经倒下了,但困兽犹斗,缇卫也多有损伤,场面一片混乱,为莫雨和烟提供了脱身的机会。

宽阔的庭院中间有个两丈见方的池子,四周无花无草,有一座小小的假山堆砌其中。火势显然是被人为操控了,蔓延极快,唯有这里较为安全,暂时不会被混乱波及。莫雨将昏迷的穆玄英和他的佩剑一起安置在池边,垂首看着自己手上开始凝固的血。

烟摇头,随着莫雨一起跃上屋脊。

“四十个金铢买一条人命,几千个金铢换一条退路,也就是这么回事了。”

 

 

 

六、

 

 

他知道这是个梦。

当震耳欲聋的风声慢慢低下来时,穆玄英发觉自己回到了南淮。

原来是一场夏季突降的暴雨,东边的天明明还十分敞亮,头顶却是层层叠叠灰黑色的云,像刚从河里捞出来的棉花般止不住地淌着水。杂草从瓦片下伸出一片叶子,被雨水洗的青翠透亮,是视野中唯一的颜色。他靠着墙独自站在老旧的房檐下面,但雨还是随风不停地潲进来,打湿了鞋子和裤脚。

“怎么这么久啊……”他抱着胳膊喃喃地说。

站在此处怕是要有半个对时了,等的那个人总也不回来。穆玄英向来是好动闲不住的性子,挨一两句批评不痛不痒,这时候念头冒了出来捂也捂不住,索性淋着雨去找。

短短的一条小巷,他的脚步沉重仿佛踩踏在棉絮上,每向迈一步都要费尽全身力气,好像要用腿脚把世界推向身后,而风撑着他的后背,踩踏水面的声音无限扩大,在耳中反复震荡着,渐渐与心跳的频率合在一起。

前方就是南淮最繁华的紫梁大街,为何四周如此寂静?

画面猛地一转,路的中央,穿着粗布衣衫的少年仿佛雕像般垂头站着,在暴雨中一动不动。四周散落着伤者与死者,还有一些骇人的残肢,还未凝固的血在地上汇聚流动,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血腥味,让人作呕。

穆玄英惊疑不定地走过去,在少年面前半跪下来,握住了他的手腕。少年的全身都湿透了,蓄势待发似的紧紧绷着,体温冷得像冰,面色惨白,瞳仁却是不正常的血红色,好似上了一层釉子。他的手上也全是血,被暴雨稀释后顺着胳膊流淌到肘尖,滴落在地上。

“你也要杀我们么?”少年轻轻地问。他的声音干哑疲乏,转过眼睛和穆玄英对视,好像在看他,又好像是透过面前的人看着虚空之中并不存在的什么。

死了好多人……穆玄英心里默默地想。

“他们都该死。”

少年好像看透了他的想法,波澜不惊地告诉他,突然又像是惊醒了,颤抖地反手抓住他的手腕,把他往外推,“毛毛,你快跑!快跑!”

穆玄英有许多话想告诉他,想把他拉走,想紧紧地抱住他,他的心里有一个声音在狂吼,却连发出声音都做不到。纵然他们已经做出了那个年纪下最大的努力,倚靠少年人的伎俩和小聪明也不过瞒得了一时。一茎折断的草梗,一滴落入泥中的汗水,一个在空气中滑翔的没有意义的词,都会暴露他们的行踪。

巨大的无力感抓住了他。

穆玄英看到光影瞬息万变,而紫梁桥下原本潋滟的河水突然暴涨起来,掀起了数丈高的巨浪,像狂怒的海潮,淹没了房屋和街道,倒在血泊中的死伤者忽然间一个个都变了模样,模糊的面容变成了他所熟悉的那些卫所同僚,瞪大了空洞无神的眼睛,看着他,直起身子在水流中漂浮着,栩栩如生的样子。而这些人也很快地被湍急的水流带走。

他在没顶的水中无法呼吸,少年轻易地挣脱开了他的手——这时他就像个孩童那样无力——后退了两步,宛如一滴水珠落进湖泊,一片叶子归于深林那样,无声无息地失去了踪影。

他终于喊出那个名字。

忽然,所有的声音一并消失了,好像连雨都没有力气再下,而梦境在恢复的意识冲击下变得支离破碎。

 

伴随着越来越沉重的喘息,四下的景色开始在眼前汇集,起初是一些灰蒙蒙的颜色,接着才逐渐复杂起来。穆玄英含糊地“唔”了一声,他出了一场大汗,身上很潮,里衣黏黏糊糊地粘着,鼻腔里也有水的味道,恍惚间似乎还泡在那场雨里。他费劲地睁开眼睛眨了眨,这才慢慢反应过来。

“……咳咳……”

他张开口却说不出话,瞪着眼干咳了两声,感觉嗓子干的快冒烟了。

“玄英,你终于醒了!好些了吧?”月弄痕转过身,将鬓边的两束乱发拢到耳后,毫不掩饰地露出欣慰的神情,取了杯水塞进他手里。

他握住杯子挣扎着想坐起来,却被月弄痕按住了肩膀,只得作罢。

“哎,月姐?怎么……”

“你可别乱动,虽然谢卫长请了教内最好的太阳秘术师来为你治疗,这么深的口子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痊愈的,你还是老实点吧,再伤一次就不容易好了。”

经她提醒,穆玄英这才迟钝地回想起来自己胸口被人捅了个对穿,不由地抬手轻轻按了上去,掌下仿佛还残留着锋利的刀锋深入皮肉中的冰冷与痛楚,而伤口已经在秘术的作用下开始了快速的愈合,难以忽略的痒痛。

“……嗯,知道了。月姐,我昏过去几天?”他这时突然反应过来,心头猛地一跳,想到与缇卫买卖消息的人已经死了,不由得微微顿了一下,“现在,现在天启城内形势如何了?”

月弄痕叹了口气,“你这伤虽然没有伤到要害,也是流了一地的血,看着真真吓死人了,带上今天,算算也有三日了吧——至于情势,可真是一团糟。天罗用钱买了一群愣头愣脑的替死鬼,关在牢里,一问三不知,”她抱着双臂在房中焦虑地踱了两步,“你干听着也使不上劲,徒然增了烦心事,还是先不说这个了,你伤口还痛么?要不要再喊大夫过来看看?”

穆玄英正在急匆匆地往肚子里灌水解渴,闻言连忙摆手,他尽量仰着脖子不让水洒得到处都是,断断续续地喝完了一整杯。

“那就好,下午是我第六卫当值,差不多也该动身喽,”她这时起身取下披风欲离去,又在门边停了脚步,回头叮嘱道,“门外安排了侍卫,若是有什么事只管喊他们来。说起来,谢卫长也是守着你三天没合眼了,方才被内监急召入宫议事,刚走不到一个对时,”说到这里,月弄痕指了指他,“你啊,二十岁了吧,还不让大人省心。”

“……谢谢月姐。”

“谢什么呀,真要谢就赶紧养好这伤,到时候领了第一个月的月俸,请你月姐上酒家里吃一顿丰盛的吧。”月弄痕不在意地冲他笑了笑,掩上门出去了。

素白的房间内只剩下他一人。笑容逐渐淡去了,穆玄英仰躺在床上望着房顶,觉得胃里仿佛沉下了一块又冷又硬的石头。他不可能对师父说谎,但现在的局面显然不是像小孩子犯了错误,低下头保持沉默就能解决一切问题。

当初是他在月弄痕面前极力要求负责鸿胪寺卿遇刺一案,此中当然有自己的一份私心。天罗中出现的背叛者本是一个极好的突破口,但他们还没有来得及交易太多情报……他骑在马上等待着时机,而中间人就在此时死去了,他还想当然地以为一切都在计划之中。

穆玄英抬起能动的那条胳膊,用手背压住眼睛,长长地叹了口气。

他还记得月弄痕刚才所说的,胸前的伤处没有伤到要害。那个突然出现在背后的人,像幽灵一样无声无息,听他说的话,想必也是天罗的一员,并且与莫雨相识。

还有失去意识之前,莫雨脸上的神情,闭上眼睛,就鲜明地出现在眼前。

梦中所见的场景,虽然有一些混乱的成分,但基本上都是已经发生过,无力更改的事。那个时候,两个流浪的孩子互相拉扯着穿过南淮西面巍峨的城门,来到那个富甲大陆的城市,却未曾想到,生命中的巨变便是始于此处。

 

他沉浸在回忆中,没怎么留心外面的动静,忽然听到门外有些骚动,已经近在眼前了,紧接着,门轴便发出轻微的响声,外面冬日寒冽而清新的空气也随之流进房内。

或许是认为他还在睡觉而刻意放轻了动作,但来者是谁,从脚步声就能听出来:师父穿着正式的官服,披了铠甲,外面又罩了一层厚重的大氅,走路的时候佩剑铛铛地敲在甲片上,动作再轻,铁靴落地也必不可免地发出了喀嚓喀嚓的声音。

面对这位养育他多年的师父,穆玄英一时不知如何开口,赶紧继续闭上眼睛装睡。谢渊看到穆玄英还闭着眼睛,便一言不发地坐在了房间另一边的红木椅上。

房间里再度静了下来,穆玄英屏着气息,心中却很忐忑,没过多久便装不下去了,便微微睁开眼睛,眯成一条缝,想看一看情况,却和师父凝视的目光正好撞在一起,吓得抽了口冷气,抻到伤口附近的皮肉,疼得呲牙咧嘴。

而令穆玄英感到意外的是,谢渊并没有出言责备,反而对他微微一笑,虽然这笑容着实有些勉强,但从那张略显疲倦的脸上,只能看到关切和信任,在盔甲的阴影之下,斑白的鬓发零星可见。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对双亲早亡的穆玄英来说更是如此,他没有见过生父,心底已经把养育自己的师父当做最亲的长辈。而他曾以为师父永远都是那个坚实的背影,勇武精悍如随时可脱手的长枪,此时方才真正地觉察到,师父也和普通人一样,悄无声息地衰老了。

“玄英。”谢渊微微点头。

“师父……非常抱歉,玄英擅自行动,考虑不周,实在是……”

谢渊手臂一摆,阻止他继续说下去:“后悔的话不必说了,师父并非是在生你的气,让你负责此次行动也是我授意的,所以此事我也有责任——当然,我也不赞同你像这样轻率地做决策。天罗是一群比狐狸还要狡诈的人,一切行动都是为了杀死目标,无所不用其极,你还很年轻,阅历尚且不足,就要肩负重任,也很是难为你了。”

话虽如此,穆玄英仍觉得脸上火辣辣的。用年龄做借口无疑是责任感不足的表现,好像他听到别人溜须拍马,说什么“少年英雄,脾气也好,没有官味,必成我朝栋梁之才”一样,全是虚的。

“今次面圣,皇上与建宁王也听闻吾徒已成材,很是期许,命我下次带你一同入宫觐见,”说到建宁王时,谢渊皱了皱眉头,关于这位几乎与皇帝平起平坐的亲王,他也不想多谈,转而轻松地说道,“这样很好,看来不出几年,我谢某人的徒弟也能在帝都做一番事业,不会叫人看轻了去。”

他虽则说得轻描淡写,还有些市井气,但个中辛苦,穆玄英也算有所体会了,他带着一队缇卫去保护政要,起先被人呵斥离远点,不要打乱了车队的序列,后来有些风吹草动,又害怕得恨不得能用人墙把自己埋起来。被人呼来喝去,心里窝火也无可奈何,缇卫众虽然掌有杀人的许可,但在很多人眼里,就是和看门狗一样的角色罢了,每个月拿着几枚干巴巴的俸钱,图谋不轨的人出现了,就冲上去用命搏杀,或许被人一刀砍死在路边,那也是本份。

谢渊并不信仰辰月的教义,却愿意为了守上安民而听命于大教宗,所以虽然并非信徒,仍破例担任了缇卫一卫长之职,统御整个卫所,而穆玄英心里一直对神神叨叨的辰月教徒比较排斥,觉得未免有些“不问苍生问鬼神”的意思,另外,他也不太看得惯那些腆着大肚子脚步虚浮的官员。只是自己也知道这想法很不成熟,平时面子上还是尽量做足的,偶尔腹诽两句自然也无伤大雅。

“玄英明白。”

“这是战争,每时每刻都有人在死去,和天罗的角力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只看重单次的胜负赢不得全局,你也不必太挂心了,从失败中汲取教训才是最重要的。”

“玄英明白!”

“很好,希望你是真的明白。”谢渊赞许地点头。

穆玄英看他现在心情似乎很好,便决定选在此时开口。“其实……我认识其中的一个人,”他有点紧张地吞咽了一下,“是旧识。”

“什么?”谢渊的眉毛一跳,“你是说,天罗刺客中有你认识的人?”

“是莫雨哥哥。”

谢渊脸上最后一丝放松的神色消失了,他甚至有些懊悔。莫雨……当年留下那个满手血腥的孩子,当真是个祸患。

“哦,我的伤不是他出手,他还想救我来着……”穆玄英突然想起来,连忙解释。“可惜两次见面都不是说话的场合,我想知道他为何会成为天罗刺客,这十年之中,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他略为思考,便决然地说道,“我一定要再见到他!请师父成全。”

听了这话,谢渊重重地拍了一下座椅扶手,猛地站起身。

“或许你说的不错。但是你想过没有,你们二人十余年未见,他现在已经是什么样的身份了?天罗本堂的精英,一个会使用天罗丝的杀手!下次见面不难,拔剑就是生死,你顾念着情份,他可未必!”谢渊低声喝道。

他分明是动怒了,只是不想在这个时候,在卧床不起的病人面前发作。敏锐地察觉出了这一点,穆玄英默默地把想说的话咽了下去,心里叹息了一声,他想起来之前还信誓旦旦地对莫雨说,师父一定会体谅……这话如今自己想来也是嘲讽。

沉默了一会儿,谢渊神色稍缓,“天也不早了,我刚才嘱咐了后厨做饭,等会儿就送过来。”

柴薪燃烧的噼啪声透着一丝凄凉。

“你从小就是个聪明孩子,不要让师父失望。”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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